灵石岛周刊第54期

2001/03/08


1 布洛茨基(美):爱情
2 狄兰·托马斯(英):我看见夏天的男孩
3 塞弗尔特(捷克):“每当我们的桑树……”
4 索因卡(尼日利亚):夜
5 阿古斯蒂尼(乌拉圭):闯入者
6 博尔赫斯(阿根廷):镜子
7 哈克夫(哥伦比亚):深奥的生活之歌
8 塞弗里斯(希腊):光线
9 巴克斯特(新西兰):《耶路撒冷十四行诗集》(选三)
10 杜丽特尔(美):忘川
11 阿特伍德(加):为一首永远不会被写出的诗所作的注释
12 惠特曼(美):我自己的歌(节选)



布洛茨基(美)

爱情

今夜我两次从梦中醒来,
走向窗户,窗外的灯火
如同苍白的省略号,试图
补充我梦中破碎的词句,
但也归于空茫,没有带来安抚。

我梦见你已经怀孕.尽管
这么多年我俩一直分居。
我仍然感觉到自己的罪过.
高兴地去用双手抚摸你的腹部,
可是摸到的却是我的衣裤

和开关。我走到窗口,
知道把你一人留在
那儿,在黑暗中,在梦里,
你在那儿耐心地等待
我的归来,没把我故意的别离

看成过错。因为黑暗
复活了被光线摧毁的事物。
我们在黑暗中结婚,举行仪式,
我们是双背的怪物,孩子们
只是我们赤身裸体的无罪的证明。

在任何一个将来的夜晚
你会重新出现,消瘦、疲惫
我将看见儿子或女儿
仍未取名, ——那时我呀,
不再伸手去摸灯的开关。

我没有权利把你们
抛留在那阴影的王国,
被隔在白昼的篱栅之外,
无言无语地屈从着
我无法企及的话生生的现实。

(吴迪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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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兰·托马斯(英)

我看见夏天的男孩

1

我看见夏天的男孩在毁灭
使金色的地区荒芜,
没有粮仓安置丰收,土地冰冻
在酷热里,冬天冲走了
僵直的爱情,拿来的少女
在他们的热潮中淹死了满载的苹果。

这些光之男孩,其愚蠢是些凝结者,
弄酸沸腾的蜂蜜;
严霜的面包树,手指伸进蜂群;
阳光下他们把寒冷、疑惑、黑暗的丝线
织入了神经,
而月亮的信号是空间的零点。

我看见夏天的男孩在母亲身子里
用劲撕裂子宫的气候,
以小巧的拇指分开昼与夜;
在深处,在四分之一的月亮
和太阳的阴影中,他们漆着母亲,
就像阳光漆着他们的脑壳。

我看见通过种子的变化
这些男孩将塑成无用的男人,
或者从热里以跳跃弄瘸空气;
从他们心里爱与光的三伏的脉搏
砰然冲破他们的喉咙。
哦,看那冰里的夏天的脉搏。

2

季节受到挑战或踉跄于
协调的时刻,
那儿如死般准确,我们敲响星星,
那儿冬之沉睡的男人吐出
黑舌头的时钟,
没有吹回月夜正当她在吹。

我们是黑暗的否认者,让我们
从一个夏天的女人身上召集死亡,
强悍的生命来自情人的痉挛,
来自美丽的死者,他涨红了大海
明亮的眼虫闪耀于海妖的灯盏,
也来自于稻草人种植的子宫。

我们夏天的男孩旋转于四面来风,
似铁的海草的绿
高举喧闹的大海并抖落鸟群,
拾起波浪与泡沫之球,
以它的潮水闷死荒漠,
为一个花环梳理乡村的庭园。

在春天,冬青穿过我们的前额,
血与浆果如此之高,
把欢乐的花花公子钉在树上;
这里爱之潮湿的肌肉干了、死了,
这里无爱的追求打破一吻。

3

我看见夏天的男孩在毁灭。
男人在他狂想的荒芜里。
男孩充满口袋并属外来。
而我是你父亲那样的一个人。
我们是燧石和沥青的儿子。
哦,当他们穿过,看那两端亲吻。

(柏桦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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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弗尔特(捷克)

“每当我们的桑树……”

每当我们的桑树开花
它们的气味总是飘飞起来
飘进我的窗口……
尤其在夜晚和雨后。

那些树就在拐弯的街角
离这儿只有几分钟的路。
夏天当我跑到
它们悬起的树梢下
吵闹的黑鸟已经摘去了
幽暗的果实。

当我站在那些树下并吮吸
它们丰富的气味
四周的生命仿佛突然塌下
一种奇异而奢侈的感觉
如同被女人的手所触摸

(贾佩琳 欧阳江河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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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因卡(尼日利亚)



夜,你的手沉重地放在我的眉际
我没有云朵般水银的心脏,敢于承受
因你微妙的挤压而加重的痛苦。

作为蛤蜊的女人,在海面上的一轮新月下
我看见你忌妒的眼神扑灭了海水的
磷光,在波浪持续的脉动中

舞蹈,我伫立,向外流淌
屈从如沙滩,血水与咸涩的海水
浸入根茎。夜,你穿过浓密的

叶簇,如雨撒下锯齿状的影子
直到,在你温水如注、布满斑痕的窝穴中洗浴
名声使我痛苦、冷漠、一言不发,犹如夜间的
窃贼。

藏起我吧,当夜晚孩子们出没于这片土地
我必然听不见一切声音!这些朦胧的呼唤却依然会
剥光我的衣服;一丝不挂,无人理会,在夜
这喑哑的分娩时刻。

(马高明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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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古斯蒂尼(乌拉圭)

闯入者

爱人,夜多么悲哀,夜正在呜咽,
当你的黄金钥匙歌唱在锁中之时;
后来,门在冰冻的阴影上开启,
你的形体成了光亮洁白的一个斑痕。

你的钻石的双眼照耀着这里的一切。
你的清新的的双唇在我的杯子里吮饮;
你的芳香的额头在我的枕畔歇息;
我醉心你的痴情,我崇拜你的狂热。

如今我笑,如果你笑;我唱,如果你唱;
你入睡,我睡在你的脚下犹如家犬;
甚至我的影子,都带着你春天的气息。

我战栗,如果你的手触着了锁;
我祝福那呜咽的黑沉沉的夜,
它让你清晨的嘴在我的生命里开花。

王央乐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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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阿根廷)

镜子

我是一个对镜子感到害怕的人;
不仅面对着无法穿透的玻璃,
里面一个不存在的无法居住的空间
反映着,结束了又开始;

而且甚至瞧着水面,那模仿着
深邃天空的另一种蓝色,那涟漪
上面有时候掠过左右相反的鸟
虚妄空幻的飞翔;

甚至面对着精细乌木的
沉默表面,那么光滑明亮,
显得像一个反复的梦,梦见
某些大理石或者某些玫瑰的洁白;

今天,在变化万千的月亮之下,
那么多烦恼的流浪岁月的末端,
我自问:是什么命运的乖张,
使我这么害怕一面照人的镜子?

金属的镜子,桃花心木的假镜子,
在它那红霞夕照般的迷雾里
朦胧地显现了一张
瞧着它而又被瞧着的脸。

我把它们都看作古旧契约的
永恒的根本的执行者,
使世界繁殖,仿佛生殖的行为,
无法睡眠,带来劫数。

它们在令人昏眩的蛛网里
延长这个空洞的不隐的世界;
有时候到了傍晚,
被一个未死的人的呼吸所模糊。

镜子窥伺着我们。要是卧室
四壁之间有面镜子在张望,
我就不再孤独。有一个人在。
黎明时,反复默默地演出了一台戏。

在这种有照人镜子的房间里,
什么事都发生,什么事都不记下;
我们在里面被魔法变成了拉比
现在从右到左地念着书。

克劳迪乌斯,黄昏的君主,做梦的国王,
他并不觉得自己在梦中,直至那一天,
一个演员用哑剧在舞台上
把他的罪孽向世界献演。

做梦是奇怪的,照镜子同样奇怪;
那里面,普通的陈旧的日常生活节目,
会包含着反影所精心制造的
一个虚幻而深刻的世界。

上帝(我一直想)花费了大力气
设计这个无法可及的建筑,
让每个黎明从镜子的反光
让黑暗从一个梦里,构造而起。

上帝创造了夜间的时光,
用梦,用镜子,把它武装,为了
让人心里明白,他自己不过是个反影,
是个虚无。因此,才那么使人害怕。

(王央乐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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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克夫(哥伦比亚)

深奥的生活之歌

我们的日子,有时过得那么飘零,那么飘零,
象轻飘飘的碎片挣扎在风和不幸之中。
也许在另一爿天空之下,生活会对我们微笑,
因为生活是宽广的,但象汪洋
光明,却波涛汹涌。

我们的日子,有时过得那么丰盈,那么丰盈,
象四月的田野,热烈地颤动:
思潮的大雨倾盆泛滥
幻想的森林长满了心灵。

有些日子我们过得那么平静,那么平静……
——曙光中的童年!兰玉石雕成的湖潭!——
任它诗句、颤音、山峦、飞鸟在生活中穿来穿去,
连我们本身的痛苦也心不在焉。

有些日子我们过得那么肮脏,那么肮脏,
象丑恶的东西的黑色五脏:
那些纸醉金迷的夜生活
善与恶、是与非,全靠金晃晃的铜臭去衡量。

陈光孚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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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弗里斯(希腊)

光线

随着岁月的流逝,
谴责你的审判员愈来愈多;
随着岁月的流逝,同你对话的声音越少,
你以不同的眼光向太阳探索:
你知道那些呆在背后的人在骗你,
肉体的极度兴奋,痛快的跳舞
最后都归于赤裸。
仿佛,夜里走上空荡荡的马路,
你突然看见一只野兽的眼睛在闪烁,
眼睛消失了;于是你试探自己的眼睛:
你注视太阳,你陷入了一片昏黑。
多利安地方那种附着于岩石上的软体动物
一碰到你的手指便如山岳般摇曳,
它在阳光下很象大理石,但头部却埋在黑暗里。
而那些放弃运动场拿起了武器的人
在打击固执的马拉松赛跑者,
他眼见跑道在血泊中飘流,
世界象月亮般杳无人迹,
胜利的花园枯萎了:
你看见它们在太阳中,在太阳背后。
那些从船头斜桅跳进水去的小孩
象些仍在旋转的陀螺
赤条条地潜入漆黑的光中,
嘴里咬着一枚硬币,仍在游泳,
而太阳用金针细缝
船帆和潮湿的木料,海的霞彩;
他们此刻仍在倾斜着下沉,
象些白色的瓶子
坠落于大海地板上的圆石。

光线,可爱的黑黝黝的光线,
海中大道上波涛的笑声,
带泪的笑声,
那老迈的恳求者看见你
当他走过无形的田野——
光线反映在他的血液,
那诞生过厄透克勒斯和波利尼克斯的血液中。
白天,可爱的黑黝黝的白天,
那毒害囚徒的可厌的妇人气味
从波涛中一个带水珠的清凉树枝上发散。
小小的提戈尼唱啊,唱啊……
我不是在向你谈过去的事,我是在谈论爱;
用太阳的荆棘装饰你的头发吧,
黑女孩;
天蝎宫之心已经凝固,
人身上的暴君已经逃遁,
大海所有的女儿,尼尔里德,格拉埃,
忙去迎接那光辉灿烂中升起的女神:
凡是从没恋爱过的人都将恋爱,
在光中;
而你发现你自己
在一幢开着许多窗户的宏大屋子里,
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房间,不知首先从哪里向外窥探,
因为那些松树会消失,那些反映中的山岳和啁啾的小鸟也会消失,
而大海会枯涸,象破碎的玻璃,从北到南,
你的眼睛会丧失白天的阳光——
突然,蝉也一齐停止鸣唱。

译自《画眉鸟号》(1946)
李野光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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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克斯特(新西兰)

《耶路撒冷十四行诗集》(选三)

4

高大的绿色山丘,我管它叫卡瓦里山
也许只有一百英尺高,

它却填满厨房的窗户。告诉你们,今天我晚上
羊迹斑斑的山顶,发现三根标杆

醒目地耸立。标杆后面有一小片松林,
树干好似——嗯,我想到木筏、房顶上的树

和航海的独木舟,我没有拾捡
一颗松球一根松枝,我想:“它们属于塔玛神,

在他的胸腔内世界安睡。”——而当我在
回来的路上步下溪谷,一只小野牛的

暴凸出来的眼睛
在白毛环绕的眼眶中抽动,

它从我身边猛然窜开——聪明地嗅着
统驭众生、变幻莫测的塔玛神的气息。

10

黑暗的夜空里只有星星,
人称它们是“天空的萤火”——

想一想上帝,我感到寒冷——我穿过
小牧场,为另一个使命;

牛群在门外行动迟缓
它们半夜就在那里睡觉——然而我走来,

我走来就像我偶尔跨进教堂
又一次跪在神龛下。

人呵,那是神的屏障,神的思想并不寒冷!
我不敢说出是什么火在我的胸肋下燃烧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但神与我一同
回到我的房间;让这个疯子填饱肚子,

分享我愚蠢的祈祷,携带我飞升,
如同母鹰用翅膀托起雏鹰。

27

在我衣服的衬里中我摸到
一小段树枝,上有三枚黑蓓蕾,三位一体,

我在福尔坎巷尽头R·S·A大厦对面的
一棵树上折下它,折下它就把它忘记。

那里,我本可以丢下我的风衣
坐在草地上盘腿沉思;就会

有一位姑娘坐到我的身旁;
当树上的枝条发黑,她会手持

一朵蓝色的花站立在斗牛场中央
于是枝条重新吐绿——她很年轻——

我会说:“我的衣服我的钱,统统拿去。”——
她会走开,但是因为我什么都没给她

她又会重新回来,回来分担我的赤贫,
像一只鸟在一片空旷中筑巢。

(西川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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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丽特尔(美)

忘川

没有皮没有壳没有羊毛
能把你遮盖,
没有绛红的幕也没有
杉木的小屋把你荫蔽,
没有红枞,
也没有青松。

看不到金雀花看不到荆棘
也没有水柏,
没有花丛的馥郁,
没有水鸟的哀唳把你唤起,
没有红雀,
也没有黄鹂。

没有话语没有抚摸没有目光
来自你的爱人,你
长夜漫漫只有一个心愿:
让满潮卷来把你盖上
没有询问,
也没有亲吻。 
在紫光中旋转的群星

群星在紫光中旋转,你不像
长庚星难得露面,也不像
毕宿五或天狼,巨大﹑明亮,
不像血污的战神那么耀眼。

群星在紫光中旋转,满天华彩,
你,不像昴宿星团那么慈祥
也不像猎户星座,那么灿烂;

但当所有的星都凋萎﹑飘落,
你那清醒﹑冷静﹑高傲的脸,
像钢钉铆紧,为在风暴里
飘荡的货船单独遵约出现。 

赵毅衡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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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特伍德(加)

为一首永远不会被写出的诗所作的注释
——给卡洛琳·富歇

1

这地方
你宁愿不知道,
这是能使你生存的地方,
这是你无法想象的地方,
这是最终将打败你的地方
哪里有“为什么”哪里就会有皱缩和
空荡。这是饥荒。

2

那里没有你能写的诗
关于它,沙坑
如此众多的被填平
被发掘,不可忍受的
疼痛仍在皮肤上烙下印痕。

去年或是四十年前
这没发生,但上个星期
这已经在发生了,
这发生。

我们为它们制作形容词的花环,
我们推算它们就像数念珠,
我们把它们变成统计数字和祷告
像这一首那样变成诗。

没有任何作品。
它们保持它们本来的模样。

3

这女人躺在西边的水泥地板上
躺在不尽的光下,
针在她的臂上刺下标记的针眼
提示麻痹大脑
而不明白为什么她正在死。

她正在死因为她说过。
她为了那个字的缘故而在死。
这是她的尸体,沉静的
失去手指,写这首诗。

4

它与一次手术相似
但它不是手术

尽管没有伸开的腿,哼哼声
和血,它是一次诞生吗

部分地它是劳作
部分地它是技巧的展示
像一部协奏曲。

它可能被写得很糟
或很好,它们讲述它们自己

部分地它是一种艺术。

5

这个世界的实情被看得很清楚
通过眼泪看;
告诉我为什么有时
我的眼睛会出一些毛病?
为了更清楚地看不用退缩,
不用转身走开,
这是痛苦的挣扎,眼睛挣开绷带
离太阳仅有两寸。

那时你看见的是什么?
是一个噩梦,一个幻象?
它是一个幻影吗?
你听到的又是什么?

剃刀越过眼球
一个来自旧影片中的细节。
它也是真实
而证词是你必须听从的。

6

在这个国度你可以说你想说的一切
纵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你,
它是够安全的了,在这个国度你可以
试着写从未被写出的诗,
诗,发现
不存在并抹去不存在的
因为你每天发现和抹去你自己。

在另外的地方,这首诗不是虚构。
在另外的地方,这首诗带走勇气。
在另外的地方,这首诗必须被写出
因为诗人们已经死了。
在另外的地方,这首诗必须被写出
好像你已经死了,
好像没有更多的可以去做
或者说拯救你吧。

在另外的地方你必须写这首诗
因为没有更多的可以去做。

1981

(沈睿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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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特曼(美)

我自己的歌(节选)

一 

我赞美我自己,歌唱我自己, 
我承担的你也将承担, 
因为属于我的每一个原子也同样属于你。 
我闲步,还邀请了我的灵魂, 
我俯身悠然观察着一片夏日的草叶。 
我的舌,我血液的每个原子,是在这片土壤、这个空气里形成的, 
是这里的父母生下的,父母的父母也是在这里生下的,他们的父母也一样, 
我,现在三十七岁,一生下身体就十分健康, 
希望永远如此,直到死去。 
信条和学派暂时不论, 
且后退一步,明了它们当前的情况已足,但也决不是忘记, 
不论我从善从恶,我允许随意发表意见, 
顺乎自然,保持原始的活力。 

二 

屋里、室内充满了芳香,书架上也挤满了芳香, 
我自己呼吸了香味,认识了它也喜欢它, 
其精华也会使我陶醉,但我不容许这样。 
大气层不是一种芳香,没有香料的味道,它是无气味的, 
它永远供我口用,我热爱它, 
我要去林畔的河岸那里,脱去伪装,赤条条地, 
我狂热地要它和我接触。 
我自己呼吸的云雾, 
回声,细浪,窃窃私语,爱根,丝线,枝橙和藤蔓, 
我的呼和吸,我心脏的跳动,通过我肺部畅流的血液和空气, 
嗅到绿叶和枯叶、海岸和黑色的海边岩石和谷仓里的干草, 
我喉咙里迸出辞句的声音飘散在风的旋涡里, 
几次轻吻,几次拥抱,伸出两臂想搂住什么, 
树枝的柔条摆动时光和影在树上的游戏, 
独居,在闹市或沿着田地和山坡一带的乐趣, 
健康之感,正午时的颤音,我从床上起来迎接太阳时唱的歌。 
你认为一千亩就很多了吗?你认为地球就很大了吗? 
为了学会读书你练习了很久吗? 
因为你想努力懂得诗歌的含意就感到十分自豪吗? 
今天和今晚请和我在一起,你将明了所有诗歌的来源, 
你将占有大地和太阳的好处(另外还有千百万个太阳), 
你将不会再第二手、第三手起接受事物,也不会借死人的 
眼睛观察,或从书本中的幽灵那里汲取营养, 
你也不会借我的眼睛观察,不会通过我而接受事物, 
你将听取各个方面,由你自己过滤一切。 

三 

我曾听见过健谈者在谈话,谈论着始与终, 
但是我并不谈论始与终。 
过去从来未曾有过什么开始,是现在所没有的, 
也无所谓青年或老年,是现在所没有的, 
也决不会有十全十美,不同于现在, 
也不会有天堂或地狱,不同干现在。 
努力推动、推动又推动, 
永远顺着世界的繁殖力而向前推动。 
从昏暗中出现的对立的对等物在前进,永远是物质与增殖, 
永远是性的活动, 
永远是同一性的牢结,永远有区别,永远是生命的繁殖。 
多说是无益的,有学问无学问的人都这样感觉。 
肯定就十分肯定,垂直就绝对笔直,扣得紧,梁木之间要对携, 
像骏马一样健壮,多情、傲慢,带有电力, 
我与这一神秘事实就在此地站立。 

我的灵魂是清澈而香甜的,不属于我灵魂的一切也是清澈而香甜的。 

缺一即缺二,看不见的由看得见的证实, 
看得见成为看不见时,也会照样得到证实。 

指出最好的并和最坏的分开,是这一代给下一代带来的烦恼, 
认识到事物的完全吻合和平衡,他们在谈论时我却保持沉 
默,我走去洗个澡并欣赏我自己。 

我欢迎我的每个器官和特性,也欢迎任何热情而洁净的人 
--他的器官和特性, 
没有一寸或一寸中的一分一厘是邪恶的,也不应该有什么 
东西不及其余的那样熟悉。 

我很满足--我能看见,跳舞,笑,歌唱; 
彻夜在我身旁睡着的,拥抱我、热爱我的同床者,天微明 
就悄悄地走了, 
给我留下了几个盖着白毛巾的篮子,以它们的丰盛使屋子 
也显得宽敞了, 
难道我应该迟迟不接受、不觉悟而是冲着我的眼睛发火, 
要它们回过头来不许它们在大路上东张西望, 
并立即要求为我计算,一分钱不差地指出, 
一件东西的确切价值和两件东西的确切价值,哪个处于前列? 

四 

过路的和问话的人们包围了我, 
我遇见些什么人,我早年生活对我的影响,我住在什么地 
区,什么城市或国家, 
最近的几个重要日期,发现,发明,会社,新老作家, 
我的伙食,服装,交流,容貌,向谁表示敬意,义务, 
我所爱的某一男子或女子是否确实对我冷淡或只是我的想象, 
家人或我自己患病,助长了歪风,失去或缺少银钱,灰心 
丧志或得意忘形, 
交锋,弟兄之间进行战争的恐怖,消息可疑而引起的不安, 
时或发生而又无规律可循的事件, 
这些都不分昼夜地临到我头上,又离我而去, 
但这些都并非那个"我"自己。 
虽然受到拉扯,我仍作为我而站立, 
感到有趣,自满,怜悯,无所事事,单一, 
俯视.直立,或屈臂搭在一无形而可靠的臂托上, 
头转向一旁望着,好奇,不知下一桩事会是什么, 
同时置身于局内与局外,观望着,猜测着。 

回首当年我和语言学家和雄辩家是如何流着汗在浓雾里度 
过时光的, 
我既不嘲笑也不争辩,我在一旁观看而等候着。 

五 

我相信你,我的灵魂,那另一个我决不可向你低头, 

你也决不可向他低头。 
请随我在草上悠闲地漫步,拔松你喉头的堵塞吧, 
我要的不是词句、音乐或韵脚,不是惯例或演讲,甚至连 
最好的也不要, 
我喜欢的只是暂时的安静,你那有节制的声音的低吟。 
我记得我们是如何一度在这样一个明亮的夏天的早晨睡在 
一起的, 
你是怎样把头横在我臀部,轻柔地翻转在我身上的, 
又从我胸口解开衬衣,用你的舌头直探我赤裸的心脏, 
直到你摸到我的胡须,直到你抱住了我的双脚。 

超越人间一切雄辩的安宁和认识立即在我四周升起并扩散, 
我知道上帝的手就是我自己的许诺, 
我知道上帝的精神就是我自己的兄弟, 
所有世间的男子也都是我的兄弟,所有的女子都是我的姊妹和情侣, 
造化用来加固龙骨的木料就是爱, 
田野里直立或低头的叶子是无穷无尽的, 
叶下的洞孔里是褐色的蚂蚁, 
还有曲栏上苦踪的斑痕,乱石堆,接骨木,毛蕊花和商陆。 

一七 

这些其实是各个时代、各个地区、所有人们的思想,并非我的独创, 
若只是我的思想而并非又是你的,那就毫无意义,或等于毫无意义, 
若既不是谜语又不是谜底,它们也将毫无意义, 
若它们不是既近且远,也就毫无意义。 

这就是在有土地有水的地方生长出来的青草, 
这是沐浴着全球的共同空气。 

二一 

我是肉体的诗人也是灵魂的诗人, 
我占有天堂的愉快也占有地狱的苦痛, 
前者我把它嫁接在自己身上使它增殖,后者我把它翻译成 
一种新的语言。 

我既是男子的诗人也是妇女的诗人, 
我是说作为妇女和作为男子同样伟大, 
我是说再没有比人们的母亲更加伟大的。 
我歌颂"扩张"或"骄傲", 
我们已经低头求免得够了, 
我是在说明体积只不过是发展的结果。 

你已经远远超越了其余的人吗?你是总统吗? 
这是微不足道的,人人会越过此点而继续前进。 

我是那和温柔而渐渐昏暗的黑夜一同行走的人, 
我向着那被黑夜掌握了一半的大地和海洋呼唤。 

请紧紧靠拢,袒露着胸脯的夜啊--紧紧靠拢吧,富于想 
力和营养的黑夜! 
南风的夜--有着巨大疏星的夜! 
寂静而打着瞌睡的夜---疯狂而赤身裸体的夏夜啊。 

微笑吧!啊,妖娆的、气息清凉的大地! 
生长着沉睡而饱含液汁的树木的大地! 
夕阳已西落的大地--山巅被雾气覆盖着的大地! 
满月的晶体微带蓝色的大地! 
河里的潮水掩映着光照和黑暗的大地! 
为了我而更加明澈的灰色云彩笼罩着的大地! 
远远的高山连着平原的大地--长满苹果花的大地! 
微笑吧,你的情人来了。 

浪子,你给了我爱情--因此我也给你爱情! 
啊,难以言传的、炽热的爱情。 
你这大海啊!我也把自己交托给了你--我猜透了你的心意, 
我在海滩边看到了你那曲着的、发出着邀请的手指, 
我相信你没有抚摸到我是不肯回去的, 
我们必须在一起周旋一回,我脱下衣服,急急远离陆地, 

请用软垫托着我,请在昏昏欲睡的波浪里摇撼我, 
用多情的海水泼在我身上吧,我能报答你, 
有着漫无边际的巨浪的大海, 
呼吸宽广而紧张吐纳的大海, 
大海是生命的盐水,又是不待挖掘就随时可用的坟墓, 
风暴的吹鼓手和舀取着,任性而又轻盈的大海, 
我是你的组成部分,我也一样,既是一个方面又是所有方面。 

我分享你潮汐的诱落,赞扬仇恨与和解, 
赞扬情谊和那些睡在彼此怀抱里的人们。 

我是那个同情心的见证人, 
(我应否把房屋内的东西列一清单却偏去了维持这一切的房屋呢?) 
我不仅是"善"的诗人,也不拒绝作"恶"的诗人。 
关于美德与罪恶的这种脱口而出的空谈是怎么回事呢? 
邪恶推动着我,改正邪恶也推动着我,我是不偏不倚的, 
我的步法表明我既不挑剔也不否定什么, 
我湿润着所有已经成长起来的根芽。 

你是怕长期怀孕时得了淋巴结核症吗? 
你是否在猜测神圣的法则还需要重新研究而修订? 

我发现一边是某种平衡,和它对立的一边也是某种平衡, 
软性的教义和稳定的教义都必然有益, 
当前的思想和行动能够使我们奋起并及早起步。 
经过了过去的亿万时刻而来到我跟前的此时此刻, 
没有比它、比当前更完美的了。 

过去行得正或今天行得正并不是什么奇迹, 
永远永远使人惊奇的是天下竟会有小人或不信仰宗教者。 

二五 

耀眼而强烈的朝阳,它会多么快就把我处死, 
如果我不能在此时永远从我心上也托出一个朝阳。 
我们也要像太阳似地耀眼而非凡强烈地上升, 
啊,我的灵魂,我们在破晓的宁静和清凉中找到了我们自己的归宿。 

我的声音追踪着我国力所不及的地方, 
我的舌头一卷就接纳了大千世界和容积巨大的世界。 
语言是我视觉的孪生兄弟,它自己无法估量它自己, 
它永远向我挑衅,用讥讽的口吻说道: 
"华尔特,你含有足够的东西,为什么不把它释放出来呢?" 

好了,我不会接受你的逗弄,你把语言的表达能力看得太重, 
啊,语言,难道你不知道你下面的花苞是怎样紧闭着的吗? 
在昏暗中等候着,受着严霜的保护, 
污垢在随着我预言家的尖叫声而退避, 
我最后还是能够摆稳事物的内在原因, 
我的认识是我的活跃部分,它和一切事物的含义不断保持联系, 
幸福,(请听见我说话的男女今天就开始去寻找。) 

我决不告诉你什么是我最大的优点,我决不泄漏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请包罗万象,但切勿试图包罗我, 
只要我看你一眼就能挤进你最圆滑最精采的一切。 

文字和言谈不足以证明我, 
我脸上摆着充足的证据和其他一切, 
我的嘴唇一闭拢就使怀疑论者全然无可奈何。 

五一 

过去和现在凋谢了--我曾经使它们饱满,又曾经使它们空虚, 
还要接下去装满那在身后还将继续下去的生命。 

站在那边的听者!你有什么秘密告诉我? 
在我熄灭黄昏的斜照时请端详我的脸, 
(说老实话吧,没有任何别人会听见你,我也只能再多待一分钟。) 

我自相矛盾吗? 
那好吧,我是自相矛盾的, 
(我辽阔博大,我包罗万象。) 

我对近物思想集中,我在门前石板上等候。 

谁已经做完他一天的工作?谁能最快把晚饭吃完? 

谁愿意和我一起散步? 

你愿在我走之前说话吗?你会不会已经太晚? 

五二 

那苍鹰从我身旁掠过而且责备我,他怪我饶舌,又怪我迟 
迟留着不走。 
我也一样一点都不驯顺,我也一样不可翻译, 
我在世界的屋脊上发出了粗野的喊叫声。 

白天最后的日光为我停留, 
它把我的影子抛在其它影子的后面而且和其它的一样,抛 
我在多黑影的旷野, 
它劝诱我走向烟雾和黄昏。 

我像空气一样走了,我对着那正在逃跑的太阳摇晃着我的 
绺绺白发, 
我把我的肉体融化在旋涡中,让它漂浮在花边状的裂缝中。 

我把自己交付给秽土,让它在我心爱的草丛中成长, 
如果你又需要我,请在你的靴子底下寻找我。 
你会不十分清楚我是谁,我的含义是什么, 
但是我对你说来,仍将有益于你的健康, 
还将滤净并充实你的血液。 

如果你一时找不到我,请不要灰心丧气, 
一处找不到再到别处去找, 
我总在某个地方等候着你。 


灵石编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