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石岛周刊第47期

2001/01/18


1 欧阳江河:玻璃工厂
2 清平:儿子的年代 
3 虹影:戏剧
4 伊沙:感恩的酒鬼
5 洛夫:白色墓园
6 林亨泰:诞生
7 麦芒:生活与危机
8 鲁西西:序曲与怀念
9 张真:致重逢后的友人
10 杨子:我们如何把石头当面包吃
11 戴望舒:乐园鸟
12 杨键:纪念一座被废弃的文庙
13 潇潇:伤痛的蝴蝶
14 朱文:阅读中的月亮
15 肖开愚:一年中的最后一天
16 雪迪:收信人
17 废名:宇宙的衣裳
18 叶舟:灯,黎明的点灯人所唱



欧阳江河

玻璃工厂

1

从看见到看见,中间只有玻璃。
从脸到脸
隔开是看不见的。
在玻璃中,物质并不透明。
整个玻璃工厂是一只巨大的眼珠,
劳动是其中最黑的部分,
它的白天在事物的核心闪耀。
事物坚持了最初的泪水,
就象鸟在一片纯光中坚持了阴影。
以黑暗方式收回光芒,然后奉献。
在到处都是玻璃的地方,
玻璃已经不是它自己,而是
一种精神。
就像到处都是空气,空气近于不存在。

2

工厂附近是大海。
对水的认识就是对玻璃的认识。
凝固,寒冷,易碎,
这些都是透明的代价。
透明是一种神秘的、能看见波浪的语言,
我在说出它的时候已经脱离了它,
脱离了杯子、茶几、穿衣镜,所有这些
具体的、成批生产的物质。
但我又置身于物质的包围之中,
生命被欲望充满。
语言溢出,枯竭,在透明之前。
语言就是飞翔,就是
以空旷对空旷,以闪电对闪电。
如此多的天空在飞鸟的躯体之外,
而一只孤鸟的影子
可以是光在海上的轻轻的擦痕。
有什么东西从玻璃上划过,比影子更轻,
比切口更深,比刀锋更难逾越。
裂缝是看不见的。

3

我来了,我看见了,我说出。
语言和时间浑浊,泥沙俱下。
一片盲目从中心散开。
同样的经验也发生在玻璃内部。
火焰的呼吸,火焰的心脏。
所谓玻璃就是水在火焰里改变态度,
就是两种精神相遇,
两次毁灭进入同一永生。
水经过火焰变成玻璃,
变成零度以下的冷峻的燃烧,
像一个真理或一种感情
浅显,清晰,拒绝流动。
在果实里,在大海深处,水从不流动。

4

那么这就是我看到的玻璃——
依旧是石头,但已不再坚固。
依旧是火焰,但已不复温暖。
依旧是水,但既不柔软也不流逝。
它是一些伤口但从不流血,
它是一种声音但从不经过寂静。
从失去到失去,这就是玻璃。
语言和时间透明,
付出高代价。

5

在同一工厂我看见三种玻璃:
物态的,装饰的,象征的。
人们告诉我玻璃的父亲是一些混乱的石头。
在石头的空虚里,死亡并非终结,
而是一种可改变的原始的事实。
石头粉碎,玻璃诞生。
这是真实的。但还有另一种真实
把我引入另一种境界:从高处到高处。
在那种真实里玻璃仅仅是水,是已经
或正在变硬的、有骨头的、泼不掉的水,
而火焰是彻骨的寒冷,
并且最美丽的也最容易破碎。
世间一切崇高的事物,以及
事物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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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

儿子的年代 


我梦想着儿子的年代,在瓜果贩子和写作者之间 
或许将闪现他年幼的身影。 
他无知的奔走犹如蝴蝶。 
我多愿代替他生活:小小年纪 
便能用食物的美味和精神的高贵将自己养活。 
他的天性是快乐,品德是缄默,可他的灵魂还没有诞生。 
他空旷的肉体仿佛一片汪洋将亲人淹没。 
我梦想着儿子的年代,一条滔滔大河不知将于何时 
军队船进驻我的身体。 
它带来人世间一半以上的青春,更多的随波逐流之物。 
它们的索取毋庸置疑。 
我多愿满街的少年中有一张极为陌生的面孔 
映现于大河的水光之中。 
我愿向他而不是我的儿子,交出一生的难题。 
我梦想着儿子的年代,我和妻子必将魂不附体 
一对缱绻的小恋人将引领我们回到往昔之地。 
一只白猫的命运已无须多虑 
它的成长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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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影

戏剧 

地铁 
歌剧里的一首咏叹调,很尖 
有许多分岔,像我的手 
你的手 

我们究竟是在哪儿相遇 
在歌剧的幕后,我对着自己 
悬空的手 
说昨夜的梦:家乡,你 
还有我的母亲,是不是总是如此 
我把自己的手 
当作你的手 

或许这就是命 
你来到我这儿,带走我 
包括我的以往 
一个停顿,墙缩小 
缩小,剩下一张宽大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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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沙

感恩的酒鬼


一个酒鬼
在呕吐 在城市
傍晚的霞光中呕吐
在护城河的一座桥上
大吐不止 那模样
像是放声歌唱
他吐出了他吃下的
还吐出了他的胆汁
我在下班回家的路上
驻足 目击了这一幕
忽然非常感动
我想每个人都有其独特的
对生活的感恩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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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夫

白色墓园 


白色            一排排石灰质的
白色            脸,怔怔地望着
白色           一排排石灰质的脸
白色            干干净净的午后
白色           一群野雀掠空而过
白色             天地忽焉苍凉
白色           碑上的名字,以及
白色           无言而骚动的墓草
白色          岑寂一如布雷的滩头
白色        十字架的臂次第伸向远方
白色          远方逐渐消失的挽歌
白色            墓旁散落着花瓣
白色    玫瑰枯萎之后才想起被捧着的日子
都是不容争辩的            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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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亨泰

诞生 

粘贴在貌状可虑的
所有浓度最突出的
一切光芒都除去
所有触觉最耀眼的
一切彩色都除去

一段长久沉默之后
不是快感也不是痛心
不是忧患也不是拯救
一切比喻都来不及比喻
一切象征都来不及象征

语言背后的落差
未能激出一些意味来
植物还在萌芽的内侧
动物还在出生的内侧
世界终于面临一个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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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芒

生活与危机 

梦见的还是十年前的危机 
生活,却仍然是眼前的生活 
两种因素似被姻缘 
强拧在一起 
我记得,一个冬夜 
危机宛如积雪休闲的火山 
正对着度蜜月假的一对夫妻 
旅馆二层房间敞开的窗口 
不知是为了 
让屋内的人向外眺望 
还是让屋外的火山朝里窥视 
哎,没有马车驰过的 
空旷街道就像 
被声音遗弃的微潮的黎明 
让我替你说出你的心里话吧 
生活或许会如潮汐逝去 
危机却将如月亮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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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西西

序曲与怀念

我爱高山的同时也爱着它的倒影
那美好的事物因此被我爱了两次: 
洁净,湿润,岩石做成的手臂
白昼的强壮体魄隐藏着夜晚的秘密和种子。
我是一个人,但也不仅仅是。
那流经深谷的长河停了下来
我所呼吸的新鲜空气把我带进幻想
和现实的这一刻。
黑夜像瑶池摆动着我的肉体
窃窃私语的翕动的嘴唇忘了黑暗的另一世界
就这样在归乡的夜路上我看见了果树
与平原:河水的眼神渴望与山顶相呼应。
我是念缛文的信徒和献祭在一起
好似一件重大的事情已发生
可我是如此沉重,又迷醉
我并不曾让信念持续得比痛苦更广阔
除非给我两柄利斧,两个反面:
除非有一个更大的秩序
维持着暗夜的空洞与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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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真

致重逢后的友人

你的前面是一片大地
你的背后是一片天空
这仅够你绝望
在这绝望的海边你昼夜 
默坐。
你的透彻的心边生长起
海藻般的长须。
你不再回首四望
你已让激烈的目光失明在
没有黑夜的地平线外;
你的思虑依着死亡的井边
安详地流出笑意;
你已使自己涅槃在一个
最真的谎言里。
 
而水在我们中间走过……
我对着你的位置打了个榧子
我把我舞蹈着的身影转向你
星星乱落在海边的篝火里。
我的痛苦通过迸溅的火星眺望你
和你毅然选择的永恒。
而一个盲者深切平等的注目
我已不再企盼。
我只要自由自在地随着火舌舞啊舞
在你对岸在你被迫意识到的空间
照亮海藻漂亮的细节;
这边的大陆载着我飘移啊飘出去
那就让我可能的跌落震荡你的视线;
我还要一次次发出欢乐的嘶鸣
暗示你无数对岸在寂寥中存在。
 
而在岸和岸和岸之外……

——————————————————————————————————————br>就是天塌下来,也由我先顶着。要知道
我们依然是牢不可破的一家,依然是
一轮古老的月亮,此刻不管挂在书的一角,
还是运河边,都足够照耀我们的一生

在祖父的墓冢里装上台灯,因为我有
临睡前读书的习惯。今夜我与你作伴,
讨论这个家潜在的危险,我们的
观点,基本一致
早晨我起来时,祖父还睡着。
古老的月亮,在他均匀的鼾声中
缓缓漂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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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开愚

一年中的最后一天

起床的时候大雾已经散尽。
女邻居穿着内衣在走廊上,
把粗眉毛画细。
我酒还没醒又害上感冒,
昨夜的寒风龟缩到了胃里。
如此糟糕的身体属于我,
就象难看的体形属于女邻居,
她别扭地闪身让我走向楼梯口,
我毫无目的但必须下去。

阳光从来不象此时强烈,
在草坪上印下清晰的树影,
在草坪上,男生翻筋斗,
女生单脚乱转,
发白的树叶零星地落着。
我开始退着走路,
并听见一辆卡车驶近屁股。
一年结束,
世界从连日浓雾中收回了它的形象,
(墙上的标语无耻地醒目)
但是眼睛不收回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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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迪

收信人

比拒绝成熟的灵魂更冷。
更生硬的手,伸进我的午后。

在深交的人前谈论我的隐私,
他在一场雨里跪着。心怀

歹念的人,在我们难过的往事里
走来走去。并用小眼睛瞄住

我的女人。一股鬣狗奔跑的气味。
一场雨,比另一场雨

带来更多污染物。片刻的
坏念头,深透地伤害长年

在秩序中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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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

宇宙的衣裳

灯光里我看见宇宙的衣裳,
于是我离开一幅面目不去认识它,
我认得是人类的寂寞,
犹之乎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宇宙的衣裳,
你就做一盏灯吧,
做诞生的玩具送给一个小孩子,
且莫说这许多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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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舟

灯,黎明的点灯人所唱



抚上半截断木,像托住我的半截人生
在烛火尚未点燃之前
双手讴歌,只会使灰尘飘落

灰尘飘落啊,只会使
新鲜的枝条疼痛叫喊
一只蝴蝶压碎了花朵

让黎明早早生还
让嘴唇一再失血
让众鸟环绕远离三月的水面
在星空坠落之前,请求
把我安放在向阳的山坡
那里有世纪的大火和空虚的杯盏

双手如注---
旧日的恩情击碎双眼
两片荷叶包紧我,一病多年

埋葬半截,单薄的嘴唇
剖开维多利亚漫长的夜晚
入夜的小舟,哪里是海的灯盏?

像一驾马车带来深处的消息
我有五个时辰和一块火石

半截的人生啊,抚上火焰
仰头看是什么---
看见星空坠落,光明短暂



我同样是这黑暗城堡的陌生人     
等待是一个陌生人---黑夜的女儿---
我已把城门推开
我也把街灯点亮
发光的蛇,是我脊背上
握住时辰的王

夜行的牧师 偶然的月光
两个病人抬走一张空床 
如同一群圣歌中的鸟,碰见
冬天的干雷
我敲打自己的头骨

倾听秘密的脚步---黑夜的女儿---
一个世纪的情人
我无力躲避自己 

无力触摸这盲目的透明
长街在上
象保罗走进矿区那样

只是一捧灰烬
只是一捧灰烬洒在地上
我热爱所以我在行

浪荡的女人沾满草屑
她微笑:"点灯人, 你好!"   
一粒灯花中我看见的幻象



没有方向,没有四季和四季
的杀伐. 我坐在一根房梁上.

我坐在北方的采石场
我是马槽中一个歌唱的帝王

梦见太阳的一双大手
捆住光芒

或者一只淋漓的心脏
被魔鬼围困中央

旧书中的武士呵---
请把我照亮

舌尖是干旱,光明是极点
割下头颅接住灯碗

因此一只夜鸟
驮负受难的漂木

半截的漂木,短命的嘴唇
在火中重现:

请黎明早早生还
请歌手劈开大海

黑暗呵
你是我胸口永远的痛

疼在手中
疼在四面八方



太阳击瞎我
这个天生的哑子

所以加冕的钟声,午夜扶灵之人
两道河水割破我的唇

---我知道但我绝不说出口

怀揣五个时辰和一块火石
到此刻荡然无存

滚滚消逝的人呵
这就是致命的爱情取走我
---恰如一支老歌中所唱


灵石编选